父親的城

父親的城

父親的城

  那時的很多個傍晚,我在長滿青草的山上放牛,常常不由自主地看著山下那條扭曲爬行的土路,企盼能發(fā)現(xiàn)一個人正在向村子走來。他在遠處山頂出現(xiàn)的時候,只能是一顆黑點,在很長的時間中他還是一顆黑點,但我知道他走著,所有在路上的人都是會走的。突然他消失了,或者說是那條小路蜇進了山坳,是路帶著他同時消失了。我還是摻望著,他終究要出現(xiàn)的,在此之前路早已從山坳轉(zhuǎn)過來了。果然是那樣。不過已不是原先的黑點,而有了清晰的人的廓影,他正走近我仁立的山腳。他穩(wěn)穩(wěn)地走著他的路。不緊不慢地走,有時他的衣扣是解開的,露出里面黑色的毛衣或白色的襯衫,而外面的衣襟就像是半掩半開的兩扇門扉,隨了他的腳步或開或合的瀟灑著;他的頭發(fā)濃黑粗壯,臉龐白皙。稍長,或許是趕路沁出了細汗,他輕巧而優(yōu)雅地掏出方方的一匹白手帕,迅疾而從容地印去那些令他燥熱的汗粒。如果我這時嘿地跪叫一聲,他一定是機警地頓住腳,仰臉看著山上,神情有些疑惑,但絕不倉皇,他微瞇著眼搜尋著,而我卻縮身于草叢之中了,緊張地傾厭耳朵,諦聽著山下他的動靜,但我聽到的是一陣心的狂跳。他沉著地不開口,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便又開步趕路了。我有些失望與不滿,拾一顆細石子朝腳步聲扔去,可他照樣走著,喊喳喊喳地走著,大步有力得很。我很委屈,卻也無奈,只好站起來,像電影里那樣大喝一聲:站??!他就站住了,再一次往山上看,他看到我了,微微一笑,輕輕而中氣十足地說一聲,調(diào)皮!我的淚水便滂沱了。

  可他沒有在我的期盼中出現(xiàn),他的出現(xiàn)是我所不能預(yù)想的,他來自一個陌生而全新的世界,他的一切不是我所能想象的神奇。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喜歡站在山上翹望著他從遠方的山道走向我的視野,從一顆小小的黑點開始。

  時間長了,和我一同放牛的伙伴都知道我這樣做的原因了。我是在等候我父親的歸來。有時他們也陪我站著,腳下的草棵搖曳,牛群在坡上啤叫追逐,斜陽把我們淹浸在無邊的凄迷中,一排參差的影子從山崖上跌落下去,直直地橫在路上。我想,他們是羨慕我有這樣的父親吧?!

  往往是把牛送進了廄欄,天就黑了下來,母親已開始做夜飯了,我就坐在灶下燒火,母親在灶前忙碌著,鍋里喊里喳啦一片熱鬧。我有時看著母親消瘦憔悴的黃臉和她那亂蓬蓬的枯發(fā),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就是我父親的妻于。那時我就覺得母親配不上父親,不免為父親委屈著。他應(yīng)該娶一個城里的比母親年輕漂亮的女人,而且我相信父親是能那樣的,那樣,我們的家就在城里了,我當(dāng)然也在父親的城里了……

  忽然我聞到一股燒焦味,忙叫母親,母親胡亂地淬了些水在鍋里,蓋上鍋蓋對我說了聲:別吵。倚著灶壁靜靜地傾聽什么。不久我聽到一陣微弱的音樂,聲音,相當(dāng)遙遠,我知道那是家里的廣播響了,它就貼掛在灶屋的門框上方。接著就聽到了縣廣播站女播音員熟捻的如喘息的聲音:現(xiàn)在是本縣新聞節(jié)目。也許是線路太遠消耗了許多聲音,村里的廣播音量非常渺小,如果不是屏聲斂氣,就什么也聽不到。在這一個時刻,母親總是凝神傾聽,我知道村里的人也都一樣在聽。我看到母親的臉上漸漸綻出了笑意,我相信村里的人也都自得地笑了,他們都聽到了我父親的大名和他寫的新聞。父親是縣里的報道員,他的稿子除了在本縣廣播外,還頻繁地刊印在省、地方報的頭版,有時還上了頭條。在我們這個三縣交界的僻遠山村,除了那些當(dāng)年跟紅軍走了的幾個將軍外,這幾十年中,算得上是個人物的就只有我父親了,而且他還是那樣的年輕,前途該是無比的遠大!父親確實是家里和村里的驕傲。我不能想象,如果沒有父親,村里和家里該是多么的暗淡無光啊!

  往往也是這個時候,家里的門就被敲響了,不待母親和我反應(yīng)過來,父親就推門而人了。父親微微笑著,反手將門掩上;母親歡悅地說,剛聽你的文章呢,神情竟有些羞澀。父親仍微笑著,踱步似的向我走來。我在灶洞邊呆住了,臉燒得彤紅,直冒細汗,身子抖抖地顫栗著。近在咫尺的父親是那樣的奪目,使我無法看清,只覺得父親笑容璀璨地走近我,俯下身摸摸我的臉,他的手指修長白凈,手掌松軟細膩,接著父親就把我擁進了懷里。啊,我的父親,但愿你天天歸來!

  小哎,打酒去,母親這時吩咐著我。

  我忙掙脫了父親的手,在他的寬厚的懷里我激動得差點窒息過去。母親從懸掛在梁上的一排鐵鉤子上取下一把锃亮的錫酒壺遞給我。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紅亮亮的充滿生機,枯黃的頭發(fā)也似乎正在一根根柔軟幽黑起來。

  待我提著沉沉的酒壺晃晃而歸,父親正坐在桌前翻閱著我的作業(yè)本,我的書包已從墻上的木釘上取下放在了父親的身邊。我把酒壺輕輕坐在桌上,依著父親的肩膀,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揚,可父親只是一頁頁翻著,不說一句話,有時點點頭,一如先前地微笑著。母親在灶臺前顯得空前的活躍,忙碌地十分快活,她一邊炒著菜,一邊用筷子打著碗里的蛋,嗒嗒嗒的像是在敲奏一首古典的音樂。父親最后檢查的總是我的作文,顯得興致盎然,而我卻探身將本子按住,不讓父親打開。我的作文寫得很一般,村小的民辦老師經(jīng)常說我,“看你父親多會寫!同學(xué)哪,要向你父親學(xué)習(xí)?。 备赣H也不發(fā)急,說,讓我看看吧,怕什么呢?母親也出來幫腔,小哎,讓你爸看嘛,讓他教教你好哩。我不好意思地說,那你不準笑我,就將手移開了。父親就讀起作文來了,但父親還是笑起來,先是嗤嗤的,抑不住了,就嘿嘿的,然后就哈哈的。惱得我直搖父親的手臂說,不準你笑,不準你笑。父親笑著說,太有意思了;說著從衣袋里取出筆來,幫我改錯別字和病句,邊改還邊告訴我一些作文的道理?!翱傊獙懗鲎约旱恼媲閷嵏??!备赣H最后總是這樣說,表情嚴肅認真得很。

  母親這時把菜端了上來,酒也溫?zé)崃?,一家人就在一個飯桌吃了。

  家依然是靜靜的,但已是彌漫著無邊的愉悅與親情了。

  晚飯后,我家的門不停地被推開;咿咿呀呀,大人小孩坐了一屋子,有的還蹲在灶圈下,或是樓梯上,他們懂懂地喝著母親篩的茶水抽著父親遞的煙卷,把眼光聚攏在父親身上,要他講些城里的新鮮事,父親卻講得少。在父親說話的時候,屋子靜得很,唯有茶的熱氣和裊裊的煙氣喧鬧著。末了,鄉(xiāng)親們總要問,寫了那么多文章,你該升官了吧!父親淡然笑著,搖搖頭,鄉(xiāng)親們就說,快了快了,我們等著呢。

  回來的父親第二天是不走的,母親早早地起來做飯,她知道城里早飯是很早的。墻上的匣子咝啦咝啦地響,像是鍋里炒菜的聲音。這時父親也起床了,坐在灶下幫母親燒火,耳朵捕捉著廣播的聲音,他一定是在聽自己寫的新聞吧。飯做好了就熱在鍋里,曙色熹微中,母親就要下地做活了,走時就把我推醒,說,小哎,放牛了。我懶懶地穿好衣服,看見父親在廳堂里拿掛在墻上的鋤,母親卻不讓,父親說,難得回來,幫家里做些事,省得你那么累。可母親就是不讓,母親說,你吃不消的,事又不多,我做得過來。即便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母親也不讓父親下地,她總是請村里人幫忙,母親是怕累壞了父親,或者是以為這會辱沒了父親的身份。父親堅持不過,只好在家里呆著看些書,或到村里走走,與那些正在做事的人談?wù)勌臁?/p>

  有的時候,父親出現(xiàn)在牛廄旁,悄聲說,我們放牛去。我說,娘會罵我的,再說放牛也不要那樣多人。父親說,不怕的,山上空氣好,還可以看風(fēng)景,我小時候也是放過牛的。我拗不過他,心里卻很高興,父親在家停留的時間太短,我是很想同他在一起的。

  日頭升起不久,淡藍的薄霧在風(fēng)中拂蕩著,在村口,牛們匯成了一群,伙伴們看見我的父親執(zhí)著牛鞭撩撥著霧氣,覺得有趣可笑,嘰嘰咕咕地偷笑著。

  在山上,牛們靜心吃草,尾巴悠閑地揚動著。父親坐在山石上,瞇縫著眼看山下的村子,有時也看著那條蜿蜒的山路,看著連綿的遠山和柔和的日頭,我和伙伴們齊齊地圍在他的身邊,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極目天邊,知道遠山以外有一座城,而身邊的父親就是從那座城里來的人,這是多么的不可思議??!

  這一天是那么的快樂和短暫,父親在家里又住了一個晚上,就要回他的城里去了。母親總是對我說,小哎,送送你爸。我便趕著牛送父親上路,到了山腳,我把牛趕上山去,父親對我說,我走了。

  我心里難受極了,眼里噙著淚花,終于把埋在心底的話說給父親:

  爸,什么時候帶我去城里呢?

  父親尋思片刻,望著遠方的小路,又回首那不遠的村子說,等你放假時再說吧,那時讓你娘帶你一同進城住幾天。

  我咬咬下唇說,我好想去啊。

  父親拍拍我的肩說,崽啊,縣城也是那個樣子;崽啊,好好讀書,將來到外面更大的天地去。

  我迷茫而使勁地點點頭,目送著父親一步步遠我而去。淚水已奪眶而出了??斓缴桔陼r,父親轉(zhuǎn)過身,朝我揮揮手,喊了句什么,就消失了。待他從山坳那端出現(xiàn)時,父親已是一顆黑點漸漸小去,越來越小,最后在彎彎的路上空白了。

  父親就這樣離開了他身后的村子和我,走完二十里山路,就到了另一個大的村落,從省城過來的公路便赫然在目,搭上客車,往南走十里,就是鎮(zhèn)上,父親不必下車,筆直開往很遠的城里了。在我上午快下學(xué)時,父親已到了他的地方。

  隨著作業(yè)本上的紅勾越來越多,家里的墻上貼滿了我的獎狀,以至以后父親回來,我都十分主動地將日漸隆起的書包捧著給他,而父親的笑聲一次比一次更響亮更爽朗。

  好崽啊,好崽,父親把我抱起,滿心喜悅地夸獎著我。

  那些常來我家串門的鄉(xiāng)親贊嘆地對我母親說,有出息啊,活脫脫是他父親的坯。

  可是我還是渴望能早日去父親的城里看看,它激勵著我,更撩撥著我,盼望假期盡快到來。而青黃的稻子真切地告訴了我,天氣是越來越熱了,假期也愈來愈近了。

  當(dāng)我和母親手執(zhí)禾鐮吃力地直起酸澀的腰背,四周的田野十分的空曠,大片大片的金黃稻子收完了,只留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密集禾茬。日頭無比的毒辣,晃眼的熱浪烤赤了我的臉,火燒火燎地難受,洶涌的汗水一遍又一遍浸濕了衣襟,在背后留下圈圈斑駁的淡白鹽花,我的心里卻十分輕快。我對母親說,這下我們可以進城了。母親竟然沒有吭聲,挑起谷子回家去了。我的情緒頓時沮喪萬分,覺得母親真是個不守信用的人,暑假剛開始時,我鬧著要進城,母親卻說等割完了稻子再去。

  整整一天,我都沒理母親,母親也不在意,靜靜在日頭下曬著谷子。晚上我氣恨恨地早睡了,心里卻定了主意,明天我偷偷地去父親的城里,我相信父親的名聲那么響,到了城里隨便問哪一個人都能找到他。

  第二天大清早,天還沒完全醒過來,窗外還有些黑,我就躡手躡腳模下床,我要趁母親沉睡時上路。這樣,趕路也涼快些。卻聽得灶屋咣咣響,好像是掀鍋蓋的聲音,擦眼一看,還亮著燈,是母親起來了么?不由得著急起來,要出家門非要從灶屋經(jīng)過不可,但我還是走出了睡屋,原來母親在燒火做飯。

  母親有些驚訝地說,天還沒亮,你怎么不睡?

  我裝作沒事的樣子說,天太熱,睡不著,還是放牛去。

  說著慢騰騰走到屋外。只要出了家門,就可以去了,我心里暗自高興地想。

  母親卻說,不要去了。

  我嚇了一跳,以為她察覺了我的心思,有些慌神地問,怎么不要去了?

  母親笑吟吟地說,今天我們進城去,飯都快好了呢。

  我驚喜得叫起來:真的?

  母親說,還會騙你,順便把雞蛋賣了。

  去城里,還賣什么雞蛋,幾多難看!

  不是到城里賣,到鎮(zhèn)上賣,賣完了才去城的。

  不會留到以后賣么?

  大熱天,蛋容易壞,不賣就糟蹋了。

  我想,管她呢,反正能去城里就行了。

  鎮(zhèn)里的街道就在公路上。剛割了稻子,趕集的人特別多,擁擁匝匝的把路給阻了,來往的車輛在街的兩端開不過去,便不停地撳著喇叭,可熙熙攘攘的人流擠來擠去,弄得那些車子毫無辦法。直到母親將蛋賣掉一小半時,那些車子才蝸牛似地爬了過去。

  最后開過去的是一輛客車,車廂里擠滿了人,母親就指著說,看,那是去城里的。

  我莫名地激動著,急急地問,去城里還有幾多遠呢?

  七十多里吧,要好幾塊錢的車費呢,母親答道。

  又一些車子給阻下了,叭叭地鳴著喇叭,我聽著聽著竟咕咕發(fā)笑起來,母親側(cè)過臉看了看我說,笑什么呢?

  我不說,只是咕咕地笑,覺得那喇叭的聲音好像是一群孩子在不停地喊著“爸爸”呢。

  半晌,我問母親,你去過城里么?

  怎么沒去過,好幾回了。

  怎么我一次也沒見過你。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一次都沒去過……

  您忘了,我?guī)闳ミ^兩次,那時你剛會走路呢。

  以后怎么不去了?

  沒空閑么,田里的事那么多,脫不開身啊。

  我望著那條通往城里的公路發(fā)癡,被阻的車子陸續(xù)開過去了,喧騰的塵土漸漸平靜下來。這么說,我是去過城里的,只是我那時太小不記事,可是城是什么樣子呢?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便仰頭遠眺,除了那越來越縹緲的遠山,我什么也沒有看到,就埋怨起母親賣蛋來了,進城的心情緊迫得無法按捺。

  日頭偏西的時候,母親終于把蛋賣完了,街上的人也散了許多。這時,一輛客車開來了,我拽著母親的手奔跑過去,車子剛剛停穩(wěn),我和母親就上去了。車子搖搖晃晃地開動了,田野和樹木紛紛向后退去。我想,天黑以前我們就可以見到父親了,這次去一定要把那座城看個夠,要是母親急著回家,我就賴著不走,相信父親是不會趕我走的……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去看身旁的母親,母親也正注視著我,我們都笑了。

  突然,嘎的一聲,車子停住了,我站起來喊道,司機,快走啊!司機也不答話,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是車壞了么?我問母親。

  母親說,我也不知道。

  我站起身來,看見前面停了一大串車。客車上的人都下去了,只剩下母親和我守在車上。那些人紛紛往前面跑去,不久就有人跑回來了,說是前面的彎道上兩輛車相撞把路給阻了。母親便說,不會把車推到路邊上么?那人說,要等交通警察來處理呢,否則破壞了現(xiàn)場,就分不清撞車的責(zé)任了。又有一些人走了回來,唉聲嘆氣地說撞傷了兩個人。這時日頭快墜到山尖上了,司機也回來了,揚著手大嚷,退票退票,去不成了。

  車子把我們拉回了鎮(zhèn)上,母親拉著我的手說,天快黑了,我們回家去吧。

  我站在地上不動,不停地埋怨母親不該賣蛋,要不我們早就到城里了。

  母親安慰我說,以后去吧,你爸在城里,還沒有去的時候么?

  我無奈地跟著母親向家的方向走去,聽得自己的沙啦的腳步聲,身后那遙遠的城愈是遙遠了。

  之后是夏種,把收割后的田野翻過來,栽下稻子、大豆和番薯;剛緩過氣,田里的莊稼返青了,就開始耘禾、鋤草和松土,這樣忙了二十來天,秋天就到了。學(xué)校的鐘聲就要敲響,去城里的日子渺茫毫無著落。

  開學(xué)的前一天晌午,父親意外地回來了,母親驚奇地問,今天又不是禮拜六,你怎么有空回來?父要走得滿頭大汗,喘著氣說,有點事。母親趕忙給父親做飯,一邊叫我打酒去去。我對父親笑了笑,就走出了家門。

  回家的時候,在門口聽見父親說,……主要是城里的條件和師資比鄉(xiāng)下好,我想還是把他轉(zhuǎn)到城里去讀書……手續(xù)我都辦妥了,明天就帶他走……

  半晌,母親才說,這孩子老想去城里,你可要管得緊些,不要由他東奔西跑地玩。

  父親說,這個你不要擔(dān)心,其實城里也只有那么大,沒什么好玩的,時間久了,自然就安心了。

  我的心不由得怦怦亂跳,(口歐)(口歐)叫著,跑進家里。母親看我一眼說,這下好了,省得你隔三差四鬧進城……

  我幽幽地笑著,提著酒壺興奮得在屋里走來走去。

  父親就按住我說,小哎,到了城里可要認真讀書呀!

  我鄭重地嗯了一聲。想說些什么,喉嚨卻哽咽了。

  吃過晚飯,母親叫我和父親早早睡下,明天好趕路。我怎么也合不攏眼,便趴在床上隔帳子看母親在燈下收拾我的行裝。后來她發(fā)現(xiàn)有一件衣服的扣子掉了,便找來針線準備縫上。我看見母親一只手將那根亮亮的針舉在眼前,一只手扯一根白線在嘴里咬了咬,然后將咬直的線頭舉起來,對著細小的針眼,晃晃地將那根白線穿了過去。

  看著看著,我恍惚起來,覺得那根白線起伏起來,變成了一條悠長彎曲的小路,小路上我和父親走出了村子,消失在山坳之中,待我們在母親的凝望中再現(xiàn)時,我們已是一大一小兩顆黑點,漸漸遠去、遠去,最后在小路盡頭逝去,唯白線似的山路穿越在天地之間……

  多年以后,我考中了大學(xué),在省城呆了四年,學(xué)會了普通話和踢足球;在每個假期回家時,竟覺得父親的城一天比一天小了,便生出滯留省城的念頭,并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說,那是再好不過的了。但后來我還是被分回到父親的城里,而且與父親同在一個大院上班。父親明顯地老了,皺紋和白發(fā)日漸增多,他見我神情沮喪,心灰意懶的樣子,便說,你別這樣,畢竟離家近些么,其實再好的地方生活久了,人都會膩味的,便想去另一個更好的地方。我默默無語,心想,那總比在小城好??!過了一年,父親退休了,我勸父親把母親接到城里來,這樣一家人就在一起了。父親不肯,他說,我在這個地方也呆膩了,還是回鄉(xiāng)下好,清靜、空氣又好,還可以幫你母親做些農(nóng)活。父親便回到了母親的村里,臨走時父親又說,我走了,你在這里好好工作,別三心二意的了……那語氣,似乎是把這座城交給我了。

  后來,我結(jié)婚了,很快就有了兒子,日子雖然重復(fù)著過,但也過得平平靜靜滋滋潤潤的,少年時的激情和幻想在消褪,就像是一件越洗越舊的衣服。有時看著活潑可愛的兒子,就感嘆地想,以后就看他的了……

  現(xiàn)在,我就坐在深夜的燈下回想著當(dāng)年神往父親的城的情景,覺得是那樣遙遠和親近,但我怎么也想不起當(dāng)年父親的模樣來了。時光的流逝,總是模糊著許多值得珍重的記憶。我想,什么時候有空回去看看我那日漸衰老的父親呢,哦,還有母親!在許多的傍晚,他們會倚著家門遙望那條發(fā)白的小路,期盼我的歸來嗎?

  窗外的小城正靜謐地酣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