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誠的龜

阿誠的龜

阿誠的龜

  靈巖島,在地圖上不過是一粒砂。島上卻有個馳譽海南的珍貴動物保護區(qū)。今春,我出差海南,也慕名拜訪了靈巖島上的動物王國。

  那是一片幽深靜謐的山林,活躍著大群大群的獼猴,矯健而溫馴的坡鹿,羽色如虹的各種鸚鵡,以及穿山甲、四腳蛇之類。龜,也是這動物王國的子民,當(dāng)我在一塊青苔斑駁的卵石上,發(fā)現(xiàn)了這種爬行類動物時,瞥了一眼就要走:它們太不起眼了。

  “等一等!”向?qū)±鑵s拉住了我。他上去把趴在卵石上的兩只蒼青色小龜,用手指挑了兩下,把它們挑翻過來。這時,我忽然眼前一亮――那兩只龜?shù)母辜拙苟际墙奂t色的,燦然牛輝!

  “?。≌嫫?!簡直像紅珊瑚!”我歡呼起來了,“小黎同志,這叫什么龜?”

  “靈巖八板龜,我們島子上特有的!”他不無自豪地說。又把那兩只龜翻回來,“在我們島子上,還流傳著一個關(guān)于這種龜?shù)墓适履亍!?/p>

  “是嗎?我倒想聽一聽。”我這時正有點兒累,也打算休息一會兒。

  “可以呀!咱們坐下說。”他顯然很樂意對我這個北京來的客人講那故事。

  我們在樹蔭下找到兩塊馬鞍似的石頭,相對而坐。接著小黎便給我講了下面的故事――關(guān)于一個孩子和一只龜?shù)墓适隆?/p>  一

  我們要說的這個孩子,叫阿誠。

  他是個很普通的農(nóng)家孩子,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只是他那兩只眼睛黑眼珠特別大,幾乎不見眼自,烏亮亮的能照見水色山光。

  剛滿十一歲,正是貪玩的時候。這天放了學(xué),阿誠又玩到挺晚才回家。他把書包兜底兒往竹床上一倒,跑到床上掀起屁股,便慌慌忙忙寫起作業(yè)來――姐姐收了工,第一件事就是檢查他的作業(yè)啊!要是沒完成,你就看她的眉色、眼色吧!她那眉毛會陡地立起來,目光像火一樣灼人……

  “汪!汪汪!”后窗外的山坡上,傳來大黑的叫聲,招呼阿減去和它玩兒。這個大黑!你沒看見阿誠正在忙嗎?哪兒有工夫……可是,聽,它怎么又“噢兒噢兒”地哀叫起來了?叫得那么傷心……管它呢!四道算術(shù)作業(yè)題才做出一道來,剩下的三道你替我做呀?你會嗎?哼!

  “噢兒――噢兒――”,大黑的哀叫聲斷斷續(xù)續(xù),越來越微弱,像一根游絲攪得阿誠心神不寧。它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碰上了那條可怕的琴蛇?……

  一想到“琴蛇”這兩個字,阿誠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他扔下鉛筆,抄起小刀,就像被彈簧彈起來那樣,嘈地跳出了后窗戶。

  不久前,不知從哪兒來了一條琴蛇。琴蛇就是蟒蛇呀!又粗又長,上星期它就在后山坡上,把隔壁老姑家的一頭小牛犢,竟活活纏死了!現(xiàn)在,大黑一定也被它纏住了!越纏越緊,越纏越緊……阿誠得趕快去救它,趕快!

  他跳到窗外,嘎巴嘎巴劈下幾張山姜葉。你別看琴蛇個兒大,厲害,只要拿山姜葉捂住它的腦袋,那股辛味兒就能把它熏醉,就像打了麻藥,動也動不得了!這是爸爸說的。他舉著山姜葉,一陣風(fēng)沖上山坡,在離一個石坎幾步遠處,卻又猛地收住腳――大黑的嗚咽就是從那石坎下傳出來的。

  山姜葉準能把那條碩大的琴蛇熏醉嗎?萬―……那家伙一甩尾巴,就能把你抽倒,再活活吞到肚子里去呀!可是,大黑怎么辦?大黑不是一只普通的狗,而是每天陪我玩兒,幫我逮野兔,捉山雞的好伙伴,好朋友啊!對朋友能見死不救嗎?當(dāng)然不能!阿誠忍著強烈的心跳,一步步走到石坎邊緣,趴下來,屏住呼吸。探頭下望――

  深深的溝壑,密匝匝的灌木叢,亂石間跳動著一條清亮亮的山溪。溪水中裸露出來的一塊大鵝卵石上,一條大黑狗踞地作勢,似乎緊盯著什么。哪兒有琴蛇呀?連影子也沒有!一場虛驚……可是大黑剛才為什么哀哀地叫呢?想騙出我來和它玩唄!這個臭大黑,嚇壞我啦!

  “大黑!”阿誠順一條斜坡跑下溝底,把山姜葉向它拋去,“你這條討厭的狗!”

  “汪!汪汪!”大黑用歡叫作答,它叼起一塊石頭,躍過溪流,把它放在小主人跟前,一勁兒沖他搖尾巴。

  “去你的!”阿誠像踢皮球那樣,把那塊蒼青色的石頭踢起來,正好打在大黑肚子上,又彈到草叢里,大黑嗷地叫了一聲,阿誠卻愣了神兒――當(dāng)石頭飛向大黑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劃出了一條耀眼的紅線!

  他立刻撲進草叢,于是,他看見了一只拳頭大小的蒼青色的龜。他把它揀起來,翻起來一看,不禁笑了;它那由八塊方行小板拼合成的腹甲,紅燦燦的,像天邊的晚霞!那些小板閉合著,和背殼緊扣在一起,把頭、尾和四條腿,都藏在里面,一絲不露地保護起來了。阿誠想掰開看看,卻怎么也掰不動;他又掏出那把本來準備“殺”琴蛇的小刀撬,刀尖居然插也插不進!阿誠見過不少閉殼龜??砷]得這么緊的,這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小龜,神了!

  蹲在旁邊的大黑又嗚咽起來,像說:你看這小東西多硬,簡直像個鐵餅!我剛才怎么也咬它不動,把牙齒都略疼了!阿誠輕輕拍了拍它的腦門,說:“別哼喲了!這么漂亮的小龜你還舍得吃?也太饞啦!去吧,咱把它帶回家養(yǎng)起來吧?!?/p>

  阿誠帶著大黑下山時,看見他家屋頂上升騰起一股炊煙,這才又想起那三道沒做完的算術(shù)作業(yè)題來――只好等著看姐姐的眉色、眼色了!

  二

  姐姐坐在灶前小板凳上燒飯,爸爸臉朝墻躺在床上歇息。屋里暗幽幽,只有姐姐的臉是明亮的;灶膛里閃出的火花,把她那張俊美的臉映得紅艷艷的,像一團鳳凰花。

  阿誠本來不知道姐姐長得美。去年姐姐從縣高中回鄉(xiāng)來種田,出工收工經(jīng)過村街時,總是把來往行人的目光牽住。鄰居的姑姑嬸嬸們,還指著姐姐夸,夸她眉眼秀氣,身腰挺實,頭發(fā)黑得像老鴉的羽毛……阿誠這才發(fā)現(xiàn)姐姐的確值得人們這樣夸獎??墒?,關(guān)于“眉眼秀氣”他有些懷疑:當(dāng)你沒完成作業(yè)時,你就看吧……

  現(xiàn)在,沒做完作業(yè)的阿誠,正怯怯地在屋門口站著呢。他站了一會兒,趁姐姐彎下腰去添柴禾,趁山柴一陣嘩剝亂響,貓兒一樣溜進屋,跪在床前便悄悄補起作業(yè)來。如果說他懼怕姐姐那陡地立起來的眉毛,和火熾灼人的目光,倒不如說打心里不愿惹姐姐生氣――姐姐在縣高中念得好好的,怎么半路退學(xué)回來了?去年夏天,癌癥奪走了媽媽,爸爸的哮喘病也跟著加重了;姐姐回來好幫爸爸種那十二畝包產(chǎn)田,撐住這個多難的家呀!也好繼續(xù)供弟弟上學(xué),上完小學(xué)上中學(xué),一直上到大學(xué)呀!姐姐回來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田里忙完家里忙。半年下來人都累瘦了。姐姐的辛苦里,有弟弟的前程。這,阿誠懂!

  “啪噠”,電燈亮了。姐姐拉開燈又返身去燒飯。阿誠只聽見她說了一句:“屋里這么黑,也不怕把眼睛熬瞎!”……

  飯菜上了桌,阿誠剛好把那三道算術(shù)題做完。他捧著本子遞給姐姐檢查,姐姐掃了一眼,點了點頭,他這才敢坐下去吃飯。

  紅糙米飯,炒四季豆,阿誠吃得挺香,吃著吃著,他忽然想起口袋里的小龜!它也餓了吧?便把它掏出來,放在桌沿上,捏了一撮米飯喂它。

  “那是個什么東西?”坐在對面的姐姐冷冷地問。

  “小龜?!?/p>

  “哪兒來的?”

  “捉來的?!?/p>

  “原來你放了學(xué)就捉龜去了,怪不得沒完成作業(yè)呢?都四年級了,還貪玩兒,扔了去!”

  “我不……”

  “你不扔我替你扔!”姐姐伸手要抓小龜,可卻停在半路了――

  小龜大概真的餓了,它聞見米飯的香味,它從殼殼里探出了頭,伸出了尾巴和四條腿,小小心心地向前爬去,它那三角形的頭頂和又短又細的小尾巴,都是黃褐色的:四條腿嫩紅嫩紅,就像穿了四只小紅水靴。它扭著頸子左顧右盼,兩顆點墨似的小眼睛亮亮晶晶。

  姐姐吃驚地看著小龜。她也從來沒看見過這么漂亮的龜吧?

  爸爸放下筷子,用干樹枝似的手指捏起小龜(它立刻把頭、尾和四肢縮了回去),看了看它那紅燦燦的腹甲,枯瘦的臉上浮出了漣漪似的笑紋:“這是靈巖八板龜,最難得的呀!這種龜除了咱靈巖島,哪兒也沒有!雌龜一年只生一個蛋,又難免叫蛇蟲鳥兒叼去,就越發(fā)稀罕了。所以它們也知道珍惜自己,能把殼殼閉得嚴絲合縫……”自從媽媽去世后,爸爸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話,直到又“嘿兒嘍嘿兒嘍”喘上來才住口。

  “叫阿誠……養(yǎng)下吧!”

  姐姐雖然對阿誠嚴厲,對爸爸可是順從體貼。聽爸爸許可阿誠養(yǎng)下小龜,她只嗔怪地盯了弟弟一眼,便到院里拎進個半截子破甕。說:“就養(yǎng)在這里頭吧?!?/p>

  “哎!”阿誠脆生生地答應(yīng)一聲,上去接過破甕。他把它斜靠在屋角落,又舀了半瓢水灌進去。這樣,那傾斜的甕底,就上有“陸地”,下有“湖泊”了――龜不也是兩棲動物嗎?

  盡管有“陸地”有“湖泊”,小龜?shù)氖澜绠吘固M小,太憋悶了。不久,它就生了病,一條前腿上長出了一個瘤子。嫩紅色鱗片鼓脹起來,像個小櫻桃。阿誠撈來小魚小蝦喂它,它不吃,懶洋洋地趴在甕里,合著眼膜一動不動。阿城急了,跑到田里找回爸爸來。爸爸用針挑破那個瘤子,擠出一股紫黑色的淤血。過了幾天,小龜才又有了活氣。

  阿誠認為:要保持小龜?shù)纳眢w健康,就得讓它到陽光下去散散步。小龜被放到了院子里,清新的空氣和明亮的陽光,使它感到十分舒服。起初,院子里的公雞、母雞紛紛啄它,但大黑把它們趕得咕嘎嘎飛散了――懂事的大黑知道阿誠喜歡小龜,所以也變得對它很友好。

  漸漸地,小龜認識了阿誠。每天下午,它總是盼望著阿誠那兩顆又大又黑,幾乎不見眼白的眼睛,像星星那樣出現(xiàn)在它頭頂上:他喂飽它便把它從甕里拿出來,放到院里去讓它散步。爸爸和姐姐收工回來了,小龜就揚起頸子表示歡迎,似乎也認識了他們。

  爸爸低頭看看小龜,慈愛地笑了。

  姐姐說:“這小東西倒也知道戀人哩!”清秀的臉上也漾出淺淺的笑容。

  阿誠很少看見姐姐笑。繁重的農(nóng)活,做不完的家務(wù),忙得她沒工夫笑呀!現(xiàn)在,小龜引出了姐姐的笑容,阿誠感到很得意。其實,近來姐姐愛笑另有原因――她和爸爸承包的那十二畝稻田,苗情比往年強許多,綠盈盈一片。姐姐正在做著一個豐收的夢呢!

  三

  一場強臺風(fēng),撕碎了姐姐的夢。

  那風(fēng)啊,以每秒七十米的速度,挾帶著暴雨,攪得天昏地黑,似乎要把靈巖島從海中拔起,卷到天上去!老師帶著學(xué)生剛逃出教室,教室便在他們身后轟隆隆坍塌了。操場上碗口粗的棕櫚樹連根拔起,籃球架子從這頭滾到那頭……全校師生趴在操場中央,一動也不敢動,誰站起來就會被暴風(fēng)雨掃倒……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風(fēng)雨驟然停息,就像有一萬只兇惡的虎狼,嗥叫夠了,糟踏夠了,得意而去……大家爬起來,呆怔怔地望著變成一片廢墟的校舍。校長突然吼喊一聲:“別站在這兒發(fā)呆了,快都回家去看看吧!”大家這才呼啦啦跑散。

  阿誠到家一看,三間茅草土坯房變成了一堆泥土。院里的雞窩不知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公雞母雞們擠成一堆在角落里打戰(zhàn)。大黑垂頭喪氣地走過來,用濕漉漉的尾巴掃他的腿,同時向那堆房土輕聲嗚咽。阿誠心里一動,忙去用手刨那堆房土,他拼命地刨啊,刨啊,終于在一堆碎甕片下刨出了他的小龜。他在一個小水坑里把它身上的泥土洗干凈,叫著:“龜,龜,龜!”小龜立刻從堅硬的殼殼里伸出頭,點墨似的小眼睛充滿喜悅地望著阿誠,好像向他報告:我一點兒沒受傷,請你放心吧!

  阿城跑到田里,去找爸爸和姐姐。

  爸爸團在田埂上,腦袋埋在胸窩里,泥人似的一動不動。姐姐挽著褲腳站在水田里,不出聲兒地淌眼淚――那一大片綠盈盈,早已抽穗豐收在望的稻田,那灑過爸爸和姐姐的許多汗水,正要用金色的谷?;貓笏麄兊氖€包產(chǎn)田,被暴風(fēng)雨攪得稀爛!渾沌沌一片,看著叫人頭暈……

  爸爸抗不住這沉重的打擊,終于病倒了。姐姐把他背到隔壁老姑家。她家房子是石頭壘的,只被臺風(fēng)掃掉一層瓦。爸爸躺在床上,急促地喘著,還帶著“嘿兒嘍,嘿兒嘍”的胸音,就像胸膛里塞滿了棉絮,老姑煮了一碗鮮白果湯,姐姐一勺一勺地給爸爸送下去。到了晚上,爸爸卻喘得更緊促、更嚇人了。姐姐抓住老姑的手,帶著哭腔說:“老姑,送爸爸上醫(yī)院吧!”

  “恐怕醫(yī)院也房倒屋漏,收不得病人嘍!”老姑愁苦地說。她忽然轉(zhuǎn)向阿誠:“阿誠,你不是養(yǎng)了一只龜么?聽說龜板膠是治哮喘的偏方,快拿出來!”

  阿誠渾身一震,不由得捂住衣袋,驚恐地退縮了兩步。但是,他看到姐姐在用混合著責(zé)問和悲戚的目光刺著自己,又看看爸爸那張土色的,不住抽搐的面孔,還是掏出了他心愛的小龜,默默地交給了老姑。

  這時,爸爸說話了:“我什么也……吃不下?!彼鋭又仙母闪训淖齑秸f:“留到……明天吧。”……

  深夜,阿誠睡醒一覺,見姐姐仍然坐在爸爸的床沿上守著。水一樣的月光從破漏的屋頂灑下來,她那張清秀的臉白得像張紙,凹陷的眼窩像紙上的兩個洞。阿誠下了床,想叫姐姐去睡一會兒,自己守著爸爸。他走到姐姐跟前,才發(fā)覺她合著眼,就那樣坐著睡了。阿誠正不知該不該叫她到床上去睡,卻覺著有一只粗糙的手拉住自己的手。他俯下身來,輕輕叫了一聲:“爸爸!”

  “去放了它吧……龜板……也治不了我的病?!卑职种钢复蚕拢袣鉄o力地說。

  “您叫我放了小龜?”阿誠懷疑自己沒聽清。

  “這龜……是靈巖島的一寶……放生吧!”

  “可是……”

  “快快去……放!”

  “爸爸!”阿誠把臉貼在爸爸那張土色的臉上,眼淚籟籟地淌下來。

  他從床下搬出個藍花陶罐,倒出小龜,想了想,又從衣袋里掏出小刀,借著從屋頂直瀉下來的月光,在小龜那蒼青色的背殼上,一筆一筆刻下了四個字:阿誠的龜。

  “爸,我去了?!彼谥_走出屋門。

  月光,星光,靜靜的村街。

  山影,樹影,灰白的山徑。

  黑黝黝的山林里,有錦蛇綠瑩瑩的眼睛,有貓頭鷹劃過空氣的摩擦聲。阿誠只管跑,他要跑到那石坎下去,那山溪邊去,把小龜送回它原來的“家”。他連滾帶爬地下到溝底,踏進了蕩著溶溶月光的溪水,把小龜輕輕放在那塊大鵝卵石上:“再見吧,阿誠的龜!”

  小龜嗅到了山林里清新芬芳的氣息,聽到了汩汩的溪水聲,夜鳥的撲翼聲和蛇類游過草叢的沙沙聲,感到了一種熟悉而親切的味道,便欣喜地伸出了頭。它看見一雙又大又黑,幾乎沒有眼白的眼睛,正凝視著自己,那雙眼睛蒙著淚水……

  第二天早起,姐姐和老姑都沒有再提起小龜――爸爸不再喘,也不再呼吸了。

  四

  不久,阿誠和姐姐又搬回了自己的家。這得感謝公社的救災(zāi)青年突擊隊,把他們那三間土坯房重又立了起來。

  這是一個冷清清、空蕩蕩的家,除了經(jīng)過修理勉強可用的竹床、地桌和一條吱嘎作響的板凳,什么也沒有了。也許是憐惜他們姐弟的孤苦無依吧,也許因為姐姐長得俊美吧,村里那些熱心腸的姑姑嬸嬸,相跟著來給姐姐作媒。她們給她介紹的“對象”,都是殷實人家的小伙子,其中還有港客和華僑(靈巖島也是海南的一個僑鄉(xiāng))。但是姐姐一一回絕了。她說:如今黨和政府的政策,是實行多勞多得,再窮再苦,只要肯下力勞動就會有活路!

  姐姐決定養(yǎng)鴨:把鴨子放到被臺風(fēng)攪爛的稻田里,不用花錢買飼料,那十二畝田里的爛稻穗就能把幾百只鴨子催肥!這天清早,阿誠幫助姐姐把家里的九只雞捉住,捆上爪子,裝進背簍,準備背到集上去賣。賣了尖嘴巴的,好買扁嘴巴的。

  鎮(zhèn)上的集市并沒有因風(fēng)災(zāi)而蕭條,反而更加興旺熱鬧了,雞鴨肉蛋、羊羔豬娃、蘿卜地瓜,以至金魚鸚鵡,賣什么的都有。風(fēng)災(zāi)之后物價暴漲,什么都貴得嚇人!也有賣便宜貨的:那些半條胳臂上箍滿銀亮亮的手表的人;那些兩只手各提一臺貼著外國商標的收錄機的人;那些賣蛤蟆鏡、牛仔褲和尼龍喬其紗連衣裙的人,都肯以低于國營商店的價格出售他們的貨品――那都是從海上偷運來的走私品,而且多半是冒牌貨……

  阿誠跟著姐姐在人群中擁擠著。四面八方傳來吆喝聲、劃價聲和收錄機噪亂的音樂聲。“錢”這個字眼,在亂哄哄的聲浪里不斷蹦跳出來,仿佛是個無處不在的精靈。阿誠有點兒頭暈?zāi)垦A?,緊拽著姐姐的衣襟。姐姐卻似乎來了精神,目光掃來掃去,像在觀察什么,窺測什么……

  “這雞賣嗎?”幾個買主圍上來。

  “賣,一共九只,八只母雞都下蛋呢?!苯憬惴畔卤澈t說。

  “統(tǒng)共賣多少錢?”

  “九十塊!”

  阿誠一驚:路上姐姐不是說,這九只雞賣三十塊嗎?眨眼工夫怎么漲了兩倍?。?/p>

  一陣激烈的討價還價。那買主出到八十塊錢姐姐還是不肯賣;他氣哼哼地要走,姐姐卻又叫住他:“八十就八十,便宜你了!”

  啊,姐姐真行!別看她平時又文靜又穩(wěn)重,必要時也能變得潑辣而能干呀!

  “有這些錢,就能多買些小鴨子了!”姐姐舒了一口氣,把八張十元票子揣進內(nèi)衣的衣袋,抹開被汗水貼在腦門上的一縷頭發(fā)說,“明天,咱們到魚浮公社去買小鴨,那邊養(yǎng)鴨戶多,又沒受災(zāi),便宜。”

  他們往回走的時候,看見一溜貨攤前圍著許多衣著花哨的港客和華僑。攤販們在高聲叫賣:“買龜!買龜!本島特產(chǎn)靈巖八板龜!熬成龜板膠,防癌治癌有奇效……”阿誠渾身一震,接著便飛快地跑了過去。

  十幾個貨攤上,擺著一盆又一盆大大小小的龜,都是背殼蒼青,腹甲紅亮的靈巖八板龜。爸爸不是說這種龜十分稀罕嗎?他們從哪兒抓來這么多!會不會把我放掉的那只小龜也提了來呢?阿誠像泥鰍穿沙,在人群里疾速鉆動,緊張地搜尋他的小龜:那只背殼上刻著“阿誠的龜”四個字的。他把眼睛瞪得溜圓。一盆盆搜尋著,剛尋過五六盆,卻被姐姐拽了出來。

  姐姐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急切地問:“阿誠,你養(yǎng)的那只龜呢?也拿來賣了吧!剛才有個香港人用四十塊錢買走一只龜,和你那只大小差不多!”

  “我那只……早放了!”阿誠癡癡地說。

  “放了?哎呀,為什么放了它呢?”

  “爸爸叫我放的,就在他臨死的那天夜里……”

  “??!”姐介?了一下,重重地嘆了口氣,“爸爸,心太好了。”……

  回到家,阿誠胡亂吃過午飯,便向山上跑去。他跑下那個石坎,朝溪水呼喚:“龜,龜,龜!”過去,只要他這樣一叫,小龜便會從床下。桌下或者什么角落里,向他爬來,仰起脖子,等著他喂食。“龜,龜,龜!”阿誠??下溪水,繞著那塊大鵝卵石,越叫越急?!褒敚?,龜!”他??起了細砂水草,踩亂了山影樹影。可是,小龜卻始終沒露面。

  “它一定被龜販子提去了,賣掉了,熬成黑糊糊的龜板膠啦!”阿誠絕望地一屁股坐在那陰涼的鵝卵石上。

  五

  十?dāng)?shù)里外的魚浮公社,養(yǎng)鴨戶多,又沒遭災(zāi),可鴨蛋和鴨子的價格也漲得很猛。他們要從災(zāi)區(qū)涌來的買主身上,多榨幾兩油哩!阿誠跟著姐姐來買雛鴨,挨門挨戶地求情、說好話,把賣雞的八十塊錢和政府發(fā)的五十塊救濟款,花個精光,也才買到四十二只腳掌大的雛鴨。

  姐弟倆砍了兩根竹竿,趕著鴨群往回走。小鴨們自從鉆出蛋殼,還沒走過這么遠的路呢。姐姐怕累壞它們,只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趕到家,星星已經(jīng)出齊,人和鴨子都很乏累了,姐弟倆胡亂吃過晚飯,又喂了小鴨們一頓米湯,便都睡了。

  阿誠睡得并不安穩(wěn),近來他常常做夢,每個夢里都有那只“阿誠的龜”?,F(xiàn)在,他又夢見了它――小龜在院子里散步,一群雪白的小鴨子在它周圍吵吵鬧鬧。突然,一個粗壯的漢子闖進來,抓起小龜扭頭便跑。蹲在房檐下的阿誠慌忙跳起來去追趕。追出村街,追過田野,跑進一座荒涼的大山,卻不見那漢子蹤影了。阿誠焦急地爬上山頂,看見山坳里升起一縷煙霧,那漢子生起一堆簧火,架上鐵鍋,鍋里的水很快沸騰了。他仰起頭,朝站在高高山頂上的阿誠哈哈笑著喊道:“我要熬龜板膠了!”接著,就舉起小龜,要把它投進翻滾的沸水里。阿誠哭喊起來:“壞人你還我小龜!”……

  阿誠醒來時渾身還在戰(zhàn)栗,好半天才明白那不過是一個噩夢,他吐了口氣,心里輕松了許多。這時窗紙已經(jīng)發(fā)白,天蒙蒙亮了。他感覺小肚子直發(fā)脹,便下床到院子里去尿尿。當(dāng)他拉開屋門時,突然目瞪口呆,奇跡發(fā)生了――青石臺階上,有幾團蒼青色的東西。一、二、三。四……竟是七只小龜!他蹲下來,發(fā)現(xiàn)最前面那一只的背殼上,好像刻有字跡,他抹去露水一看,立刻驚叫起來:“阿誠的龜!”

  是不是自己還在夢中?阿誠使勁兒擰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就像擰水龍頭那樣,耳朵馬上火辣辣地疼起來。啊,這不是夢!我的小龜回來啦!聽說龜也像貓狗一樣,能識路認家,竟是真的!“龜,龜,龜!”你快伸出頭來看看阿誠吧!

  小龜聽到阿誠的呼喚,立刻伸出頭來,它那兩顆點墨似的小眼睛里,似乎有一種悲喜交集的神情。阿誠親了一下它那又濕又涼的背殼,它卻把頸子扭向身后,好像告訴阿誠,我還帶來六個朋友呢!

  趴在臺階上的另外六只小龜,這時也都伸出了頸子,抬起小腦袋乞求地望著阿誠。

  阿誠頓時明白了它們的來意:自從靈巖八板龜能夠防治癌癥的說法傳開后,這種美麗而稀少的龜就值錢了!龜販子們紛紛進山捕捉,捉光一處又去捉另一處的,眼看危險一天天逼近,“阿誠的龜”便帶著它的六個朋友來找阿誠。它們相信阿誠一定會保護它們,一定!……

  小龜們的信賴,使阿誠萬分感動。

  這事不能讓姐姐知道,得趕快把它們藏起來!

  阿誠找到一個瓦盆,把七只小龜放進去,藏進柴禾垛里。剛藏好,姐姐在房里問話了:“阿誠,你在院里鼓搗什么呢?”阿誠說:“抱柴禾,你快起來燒飯吧,吃完飯咱們好去放鴨子??!”姐姐帶著笑音說:“你今天倒變得勤快了!”

  吃過早飯,姐弟倆把鴨群趕出街門。小鴨們扭著屁股,呷呷呷地叫成一片。趕到田邊,它們就爭先恐后地跑下畦埂,像一堆小雪團滾進田里去了。

  六

  臺風(fēng)蹂躪過的稻田,成了小鴨們的樂園。甜嫩嫩的爛稻穗,油汪汪的紅鱉蟛蜞,吃也吃不完。四十二只小鴨天天見長,就像氣兒吹的,半個多月下來就都變成肥墩墩的大鴨子了。它們吃飽了便在水田里游泳,撅起屁股扎猛子玩。

  阿誠喜歡和姐姐并肩坐在畦埂上,欣賞鴨子們游水,一只一只像小白船,湊在一起像一片白云。姐姐清秀的臉上又有了喜色――那片白云載著她一個新的夢吧?

  姐弟倆從早到晚守在田邊,傍午輪班回家吃飯。阿誠回家時,總要繞到村后水塘去,撈些小魚小蝦,到家后扒開柴垛,端出瓦盆,給七只小龜開一頓有魚有蝦的豐盛午餐,然后,“阿誠的龜”便領(lǐng)著它那六個朋友,開始在院子里散步了!阿誠把雙手抄在身后,踱來踱去守望著它們。每當(dāng)這時,他就恍惚覺得自己是個大人,是個有力量的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吹起口哨來。

  是呀,能夠受到別人――哪怕是七只小龜――的信賴的人,難道還不是一個有力量的人嗎?

  校舍修好了,學(xué)校發(fā)下來復(fù)課通知。

  教室在暴風(fēng)雨中坍塌時,同學(xué)們的書包都被捂在里邊:課本、作業(yè)本、練習(xí)本早漚爛了,鉛筆、鋼筆和各種文具也被砸得一塌胡涂,被當(dāng)作垃圾除掉了。復(fù)課就必須買一套新的。

  “只好先賣幾只鴨子,給你湊上這筆錢了?!苯憬沲酒饛潖澋拿济?,把復(fù)課通知書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目光移向田里的鴨群?!氨緛硭鼈兌寄荛L到五六斤呢,可現(xiàn)在才不過兩斤多重,賣掉了實在叫人心疼啊!”

  這天傍午,阿誠回家吃飯時,在村街上碰見一個胡子拉碴的人,肩上搭著個布袋,拖著長腔吆喝:“收買靈巖八板龜――!收買靈巖八板龜――!”阿誠心里一動:我賣給他兩只小龜,買書本文具的錢不就有了?姐姐心疼她的鴨子,我也應(yīng)該心疼姐姐??!當(dāng)然,絕不能賣“阿誠的龜?!?/p>

  “你等等!”阿誠叫那龜販子,便向家里跑去。

  他扒開柴垛,端出瓦盆,剛剛伸出手去抓卻又縮回來,就像被火燙了一下――以“阿誠的龜”為首的七只小龜,熟悉它們的保護人的氣味,一齊伸出頸子,十四顆黑晶晶的小眼睛直直地望著他,阿誠覺得它們像看透了自己的心事,顆顆眼睛里都充滿了怨忿和哀傷:我們?yōu)榱硕惚荦斬溩拥牟蹲剑艁碚夷惚Wo的??赡阌忠盐覀冑u給龜販子!原來我們相信了一個不值得信任的人!……

  “小同學(xué),叫我看看你的龜吧!”那龜販子笑瞇瞇地邁進了門檻。

  “我沒有龜!”阿誠忽然沖上去,一下把他推出門外,“咣當(dāng)!”關(guān)上了街門。

  七

  柴垛里的“秘密”,終于被姐姐發(fā)現(xiàn)了!這事全怪大黑。

  大黑是一只知道體貼主人的狗,臺風(fēng)的襲擊和爸爸的死,幾乎毀了主人的家,它覺得不能再讓這個家養(yǎng)活自己了,便加入了野狗群,過起流浪生活。這天,它來到混亂卻容易找到食物的集市上,忽然看見姐姐在那里賣鴨子。它立刻跑過去,蹲在她的身后,等姐姐賣完挎籃里的三只鴨子,它就默默跟著她回家了。

  走進村口,姐姐才發(fā)現(xiàn)身后的大黑,大黑上來詢問地望著她:我可以回家嗎?姐姐持持它那失去光澤的黑毛,摸摸它腹部的磷磷肋骨,嘆息了一聲,說:“走吧,跟我回家吧!”

  大黑看見了那扇熟悉的街門,便繞過姐姐興奮地跑上去。院里,阿城喂完小龜,剛把瓦盆掩進柴垛里,忽見大黑跑進門來。他就像見到久別的親人,歡呼著迎了上去,抱住了大黑的脖子,柴垛沒碼穩(wěn),“嘩啦”倒了,姐姐恰巧進門,吃驚地看見了那一只瓦盆、七只龜。

  她扔下挎籃端起瓦盆,眼睛閃閃發(fā)亮,高興地說:“啊,全是靈巖八板龜!一、二、三、四……七只呢!阿誠,你從哪兒捉來的?這可能賣個大價錢,救咱們的急啦!”

  阿誠慌了,一把奪過瓦盆,緊緊抱在懷里,臉漲得通紅,說:“我就是怕你賣,才藏起它們的!”

  “怕我賣?為什么?”姐姐驚詫了。

  “這是我的龜!你沒權(quán)利賣!”阿誠吼喊著。

  姐姐好像被推了一下,身子一晃――弟弟還從來沒有這樣頂撞過她,她又生氣又震驚。“你說什么?這是你的龜,我沒權(quán)利賣?”她用火一樣的目光逼視著弟弟,“那我問你,鴨子是誰的?我今天為誰忍心賣了三只設(shè)長足分量的鴨子?為誰?你說,你說呀!”

  “為我……”阿誠退了兩步,懷里的瓦盆卻抱得更緊了。

  “那你為什么還說這是你的龜,和我分得這么清?!”這句話一出口,姐姐忽然一陣心酸,眼里涌出淚水來,聲音也哽咽了,“媽和爸爸相繼去世了,撇下了你和我,我不愿意嫁人,不愿意離開這個窮家,不就是因為這個家里還有個你嗎?……可你!都十一歲了,還光顧自己玩龜開心,一點兒也不想幫幫我!”她忿忿地抹一把眼淚,指著街門喊道:“你走吧!你不是想和我分家嗎?抱著你的龜走吧!”

  阿誠咬著嘴唇,癡呆呆地望著悲忿已極的姐姐。

  “你不走,我走!”姐姐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剛要轉(zhuǎn)身,阿誠突然把瓦盆往她懷里一塞,哇地哭了。“你去賣吧!賣吧!”他嗚嗚咽咽地說了許多話,說到了爸爸臨死叫他放龜時,他怎樣舍不得,所以,在龜殼上刻了四個字:說到為了逃避龜販子發(fā)瘋似的捕捉,“阿誠的龜”又怎樣帶著它的六個朋友,深夜爬回來找他保護:還說到了他也曾想賣掉兩只小龜,買書本文具,可是――“小龜信任我才來找我,我不能那么沒良心呀!嗚嗚嗚……”

  姐姐聽他說完,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摸了摸那只刻著“阿誠的龜”的那只小龜?shù)凝敋?,輕輕放下瓦盆,捧起阿誠的臉――弟弟那眼睛幾乎沒有眼自,兩顆眼珠那么黑,那么大……

  阿誠抬起頭,他看見姐姐那烏黝黝的眼里,放出濕潤的光澤,像深潭里放出的波光,她就這么濕潤地,久久地注視著自己,好像不認識弟弟了……

  也不知什么時候,那個胡子拉碴、肩上搭著一條布袋的龜販子,又走進院里來了。他笑瞇瞇地望著地上的瓦盆,興奮地搓著手說:“好啊――這是個聚寶盆呀!七只靈巖八板龜,你家發(fā)財嘞!”說著,解下了掛在腰帶上的牛皮錢包。

  阿誠一陣緊張,期待地看著姐姐。

  “我們不賣!”姐姐穩(wěn)穩(wěn)地說。

  阿誠身上掠過一陣驚喜的戰(zhàn)栗。

  “姑娘,我出兩百塊!”龜販子抽出一沓花花綠綠的鈔票,在另一只手掌上“啪”地拍了一下。

  “我們不――賣!”姐姐的目光莊嚴而冰冷,逼得龜販子退了幾步:他罵了一句什么,扭頭溜出了街門。

  阿誠一把抱住姐姐的腰,把臉緊貼在她那火熱的胸脯上,輕聲叫著:“姐姐,姐姐,我的好姐姐!”……

  暮色漫下來,歸巢的鳥兒在四處喧叫。小黎看看天色,站了起來。

  “你該回縣城了,司機也許早等急了?!?/p>

  “可是,后來呢?”我仍然坐在馬鞍石上,仍然沉浸在那個故事的意境中,“阿誠一直養(yǎng)著那七只龜么?”

  “前年,我們這個動物保護區(qū)建立以后,他和他姐姐把那七只龜送到這兒來了?!?/p>

  “它們都在這兒?那只‘阿誠的龜’也在?”

  “在,都野放著呢?!?/p>

  “小黎!”我跳起來,“我今天不想回去了,你能在你宿舍里給我支張床嗎?”

  “沒問題兒!你怎么……”

  “我明天一定要找到那只‘阿誠的龜’,親眼見識一下?!?/p>

  “好哇!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找!”

  小黎挎住我的胳臂。我倆就這樣走出了暮靄沉沉的山林。

  那么,第二天我看到“阿誠的龜”了嗎?看到了,看到了!當(dāng)然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