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浮橋

北宋浮橋

北宋浮橋

  贛江上有一座浮橋,叫北宋浮橋。古書上說,北宋時就在這里建了浮橋。但這不等于說現(xiàn)在這座橋是北宋時建的,稍有些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木制結(jié)構(gòu)的建筑是不可能如此永垂不朽的。但人們依舊固執(zhí)而又極為張揚地叫它北宋浮橋,以見它的源遠流長,歷史悠久。

  既是浮橋就沒有橋墩,一溜大木船并排串著,從江的這邊到那邊,然后鋪上木板,就成了橋。由于年代的久遠,木船的油漆早已剝落,露出黑褐色的木紋,上面的鋪板也腐爛、斷裂了好一些,有的地方縫隙寬得能掉下孩子的一條腿。但孩子并不害怕,過橋時還有意把橋面跺得嗵嗵響,弄得橋一悠一悠的,很好玩。

  也有一座很神氣的橋,鋼筋水泥做的,能并行四輛大卡車。但得彎路,至少要多走七八里路,所以過浮橋的人很多。

  不知哪一天,這北宋浮橋讓一個弄電影的人看中了,他帶了一幫人來,那幫人穿一身黃巴巴的衣服,歪戴著帽子斜挎著槍,他們在橋頭贛生家小木屋旁壘了兩堆麻布包,上面架了兩挺機槍,檢查過往行人。那些過往行人穿得破破爛爛,挑擔(dān)挎籃,愁眉苦臉,他們陸陸續(xù)續(xù)不費什么周折地通過了關(guān)卡。只有一個人被攔住了,那人面黃肌瘦,襤褸不堪,但他背上的那個大包袱里大概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守卡的撲上去搶,他死死地抱著包袱不放,守卡的兇神惡煞地踢了他一腳,那人哎喲一聲撲倒在地上。許是他趴在地上的姿勢太難看了――雙膝雙肩著地,屁股磕頭一般翹得老高,圍觀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贛生笑得最響,因為他趴在小木屋的窗前近水樓臺先得月看得最清楚。

  那人也禁不住跟著笑,這就砸了,這時他應(yīng)該表示痛恨和憤怒才是。導(dǎo)演大喝一聲:重來!只得重來。那人又挨了一腳,別人又笑。贛生依舊笑得最響,但這回那人忍住了,要不白讓踢,又不加錢――說好了給十塊錢,拍好為止。

  這樣的日子對贛生來說就是節(jié)日了,平日里贛生的日子很單調(diào),就像這橋下的江水,天天流著同樣的景致。贛生爸在小木屋向橋的一面和向水的一面各開了一扇小窗戶,贛生每天就在這兩扇窗戶之間挪來挪去,或看人,或看水,有時也釣魚――趴在窗戶上釣。釣著了就放進身邊的木桶里,不釣了又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倒回江里――這是贛生唯一的游戲了。

  贛生是三歲那年生病癱的,這一年是他的災(zāi)年,他生病與失去媽媽幾乎是同時的。對于媽媽有兩種說法,爸說死了,外人說跟一個放排佬跑了。贛生對這些沒有太多的探究,對他來說怎么都一樣。

  爸的活計是管理這座浮橋。這一段是贛江上一條繁忙的航道,除了過人外還得通船。每天早上八點過江上班的人通過后,就把橋從中斷開,將兩段橋泊在岸旁,這叫開橋。開橋后大大小小的木船你來我往,寬闊的江面陡然間窄了許多,但也多了一幅動人的景致。下午六點又將兩段橋接起來,叫合橋。合橋后,上駛下行的船都泊在橋的兩邊,遠看像爬累了的龜。

  這活兒只需一早一晚的工夫,其余的時間爸就劃著小船去江上捕魚,捕來的魚賣給岸上的酒館。

  兩個人的日子就這么過著。

  說不清兔子和雞兒為什么喜歡去北宋浮橋,那兒固然有一種古樸淡泊的意境,但這種意境不是十二三歲的女孩子領(lǐng)略得了的,儷且她們?nèi)ツ莾阂膊皇菫榱诵蕾p什么,她們?nèi)チ司驮诟蛏献邅碜呷ィ瑯蛎嬉挥埔挥频?,她們覺得很好玩。她們邊走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聊的多是班上的人和事。

  最近她們聊天的中心是教她們英語的何老師。何老師人帥口語也帥,素有“美國之音”的雅稱。自從他任這個班的英語教師以來,同學(xué)們學(xué)習(xí)英語的勁頭空前高漲。尤其是兔子,兔子的記憶力讓雞兒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家伙簡直過目不忘,每次大考小考兔子都把分數(shù)弄得漂漂亮亮,經(jīng)常博得何老師在肩頭輕輕拍一記的嘉獎??墒呛卫蠋熞延袃蓚€星期沒來上課了,說是請了病假。她們?nèi)ニ趯W(xué)校的單人宿舍里看了兩次都沒見著,而且,他怎么會生病,那么棒的身體。每每說到這里,就都不吭聲了,默默地走。

  走了一段,雞兒覺得問得難受,就來逗兔子說,是不是后悔了?兔子莫名其妙,說后悔什么?雞兒就擠眉弄眼說,別裝傻了,兔子臉騰地紅了。兔子明白雞兒是指那件事。

  有一次雞兒約兔子去浮橋,兔子遲到了,然后氣呼呼、羞答答地遞給雞兒一張紙條:

  ……我知道別人為什么叫你兔子了,你的嘴唇跟兔子的一

  樣紅艷艷的,像顆紅瑪瑙,好看極了,我真想……

  傍晚北宋浮橋見,不見不散。

  劉飛

  雞兒看完抬起頭,看見兔子米粒般細細白白的牙齒咬著下嘴唇,恨恨羞羞的樣子,待她松開牙齒嘴唇更紅了,像一枚雨中的花蕾。雞兒知道她演出時精心地涂上口紅也沒這么好看,雞兒盯著兔子的紅嘴唇,幾乎有些嫉妒了,就故意激她說,你不想去不去就是了,何苦氣成這樣?

  你沒看他說“我真想……”

  真想什么,真想什么?說呀,說呀!

  雞兒,雞兒,你發(fā)瘟啦?你要死啦!

  一個惱,一個樂,倆人扭打成一團。

  完了雞兒認真地說,可是劉飛約你啊,去不去你要想清楚。

  劉飛是高年級的“文曲星”,文章經(jīng)常在各級作文競賽中獲獎,校報的顯著位置也常??撬脑姼枭⑽摹M米悠珢畚目?,作文寫得不錯,對“文曲星”很崇拜,所以雞兒叫她想清楚。

  其實兔子早就想清楚了,她不能去,不是不愿是不能,她對這事有幾分向往也有幾分懼怕。她是早讀時在屜子里發(fā)現(xiàn)這封信的,整整一天,她時而歡欣時而悒郁,時而激動時而沮喪,她讓這兩種對立的情緒弄得魂不守舍,她就知道她不能去了。

  后來,雞兒通過七彎八拐的途徑打聽到,那天“文曲星”足足等了四個小時,他沉痛地說,這是他第一次等人,也是最后一次。

  兔子聽了也不由滄桑起來,將嘴唇咬得越發(fā)鮮艷奪目。

  贛生望著一江黃濁的水發(fā)愁。

  發(fā)大水不能合橋,不能合橋兔子和雞兒就不能來――贛生從她們的交談中知道了她們的名字,他很奇怪,怎么城里人也跟鄉(xiāng)下人一樣狗兒貓兒地叫。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贛生喜歡看見她們。過橋的人來去匆匆,只有這兩個女孩且說且走,消消停停,她們的清純與亮麗使這座古舊灰黯的橋有了一些鮮活的氣息。

  有時她們不走,掏出小手絹坐在贛生的小木屋不遠的橋沿上,兩條腿吊下去,晃悠晃悠的。贛生就去窗口釣魚,這樣就能聽到她們的談話,但贛生對她們的談話不是很感興趣,因為她們談的多是學(xué)校的事,贛生沒上過學(xué),對這些沒有任何經(jīng)驗。但有一次他聽到她們談到了小木屋,說要在后窗邊掛一串風(fēng)鈴就好了。贛生冥思苦想了很久,他不知道什么是風(fēng)鈴。

  這話是兔子說的。兔子看著這間小木屋,突然想起了她看過的一篇小說《白屋》,那間小小的白屋是在海邊,女主人在窗外掛了一串風(fēng)鈴。叮鈴鈴,清亮的風(fēng)鈴聲隨著海風(fēng)四處飄灑。

  雞兒聽了就沖著贛生喊,喂,喂!她們都不知道他叫贛生。贛生知道是在喊他,但他裝著沒聽見,專心致志地釣魚。是聾子?他聽見雞兒說。不,是癱子,贛生在心里說,他害怕跟她們搭話,他覺得自己跟她們是多么的不一樣。但他愿意這樣遠遠地羨慕她們、欣賞她們,同時還敏感地防范她們。

  現(xiàn)在已有五天沒合橋了,大水總也不退。贛生沒法釣魚,也沒法看見她們。

  雞兒的名字是她媽媽叫出來的。她本來叫肖云吉,她媽叫她吉兒。她媽是外地人,念“吉”為“雞”,“吉兒”就成了“雞兒”。有一天,不知因為什么事她媽來學(xué)校找她。當(dāng)時,正值課間,她媽見了她老遠就叫“雞兒”,讓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聽見了,“雞兒”因此流傳開去。

  雞兒喜歡吃豆腐腦,每天早上,“賣豆腐腦哎――”的悠長的叫賣聲飄進巷子時,雞兒必拿了一只碗站在門口等著。

  賣豆腐腦的女人很丑,又黑又瘦,白森森的牙齒時時刻刻暴露在嘴唇外表。但她做出來的豆腐腦卻是極其漂亮的,又白又嫩,口感極好,雞兒每天都要吃兩大碗。

  雞兒最怕發(fā)大水,發(fā)大水合不了橋她就吃不上豆腐腦。賣豆腐腦的女人住江對岸。

  兔子早上來約雞兒上學(xué),看見雞兒瘟瘟的,知道她又沒吃上豆腐腦,就笑他,你怎么像花兒離不開陽光、苗兒離不開雨露一樣。雞兒說都五天啦,很委屈的樣子。

  兔子才想起,是有五天沒合橋了。早就想約雞兒去浮橋了,最近老覺得心里悶悶的,像是憋了許多話,但仔細想想又覺得沒什么可說,沒什么可說也想去浮橋,也許去了就有說不完的話了。

  到了第七天,“賣豆腐腦哎――”的叫賣聲才響徹整條巷子。雞兒拿了碗沖出去,覺得七天不見,這丑女人竟跟她的豆腐腦一樣美麗了。

  傍晚,兔子來約雞兒去浮橋。

  出了小巷就是大街,原來這條街比較僻靜,右邊是一些機關(guān)單位,左邊是一排茂密的法國梧桐,到了夏天就為人們搖曳著一段非常詩意的濃蔭?,F(xiàn)在梧桐樹不見了,做了一排店面,那些機關(guān)單位也將樓下的一層租給別人做店面,兩邊店面裝潢得十分豪華新潮。酒吧、舞廳、衣行、餐館……一家連一家,霓虹燈張狂耀眼,港臺歌星的歌聲此起彼伏。每每從這條街上走過,兔子和雞兒都有一點點失落,一點點新奇,她們睜大眼睛望著那些高檔華貴的裝飾、精巧別致的陳設(shè),望著那些出出進進神態(tài)沉醉、衣著新潮考究的紅男綠女,望著那家伙的背影――那家伙真帥,頭發(fā)黑亮,身材高大,雙肩平穩(wěn)堅實,他斜靠在一輛亮锃锃的高級轎車上。這時,一個矮胖的家伙朝轎車走來,很帥的家伙為他打開車門,矮胖的家伙鉆了進去,很帥的家伙也鉆了進去,轎車一溜煙消失在燈火闌珊的盡頭。

  兔子和雞兒繼續(xù)往前走,但臉上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層什么東西,像是出乎意料地看了不該或不愿看的東西又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我什么也沒看見。

  走了一會兒,雞兒憋不住了,遲疑地說:“那家伙好像是何老師。”

  “誰?”兔子明知故問。

  雞兒看穿了也就沒吭聲。

  又走了一段,雞兒突然憤憤不平地說:“真是豈有此理,那矮子沒長手呀!”

  兔子馬上接上去:“就是,你看他鉆進車子的那樣子,像只大狗熊!”

  又沒話了。

  走了一段,雞兒又忍不住了,說:“那家伙也是,怎么替那種人開車門?!币桓焙掼F不成鋼的樣子。

  “就是,”兔子也不屑地撤撇嘴說,“你看他替人家開車門的樣子,像只長臂猿。”

  “不是長臂猿,是何老師,他去了一家中日合資公司?!彪u兒很快地說,她終于繞不過去了。

  從剛才的情形來看,何老師果然沒病,他去了一家合資企業(yè)(那矮胖的家伙定是日本老板無疑)――這雞兒早就聽說了,但她一直沒告訴兔子。況且她自己也不愿相信。兔子的英語成績垮得很厲害,她對來代課的那個胖墩墩的老太太表現(xiàn)出一種天然的反感,她說她簡直無法忍受她故意捏細嗓子的裝腔作勢的朗讀和她那企鵝式的步態(tài)。

  其實兔子對何老師的去向早有所聞,所以這個事實沒有給她太大的震驚。她只覺得心里有一件什么東西悄無聲息地碎了,像水中一輪皎美的月亮被一粒小石子擊碎了它的光華。

  “聽說在合資公司干一千多塊一個月呢,你看他那身西裝,嘖嘖……”雞兒還將嘴巴咂得山響。

  兔子依舊無言,默默地走,將嘴唇咬得鮮紅鮮紅。

  雞兒也終于安靜了。

  走著走著,兔子突然站住了,看著雞兒說:“其實也沒什么,只是他不該瞞我們?!?/p>

  “就是。”雞兒附和。

  “什么?”

  “他不該瞞我們他還會日語。”

  兔子笑了,紅艷艷的嘴唇裂成一朵花,她把手伸給雞兒。

  兩個女孩手拉手平靜地穿過鬧市,四周的繁華和喧囂漸漸蕭條沉寂下去。

  遠遠看見小木屋的窗前圍了一些人,窗口上方掛了一張牌子:“售票處”。過橋要買票?雞兒這才想起早上的豆腐腦漲價了,那丑女人說過橋要錢,這錢當(dāng)然得攤在豆腐腦里。當(dāng)時雞兒正饞得慌,并未介意,現(xiàn)在看見過橋還要錢,不由憤憤的,現(xiàn)在怎么什么都要錢!

  而且她們看清了,是聾子在賣票――她們一直確認贛生是聾子。贛生也看見了她們,他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等她們,他知道她們會來的。他想好了,如果她們來,他就不要她們買票,票錢用他的零花錢墊上,爸不會知道的。以前爸從沒給過他零花錢,現(xiàn)在他替爸賣票,爸說賣票的錢鄉(xiāng)里要提一部分,也讓贛生每天提一毛,其實贛生根本不需要錢花,也無處花。但贛生高興,他心里有個秘密爸是不知道的,他要把這些錢存起買串風(fēng)鈴掛在窗邊,他已經(jīng)顧名思義地猜出了風(fēng)鈴是什么東西……,可他走不了,叫誰去買呢?他沒有朋友,這橋上就他一家,叫爸去是不可能的,對了,就叫兔子和雞兒去買,她們會答應(yīng)他的??墒勤M生不知道她們一直認為他是聾子,如果他突然開口說話,準(zhǔn)會嚇?biāo)齻円惶?/p>

  在一旁看了一會,兔子拉了雞兒一把說,走吧。雞兒說我?guī)уX了。兔子說不過了,好沒意思。雞兒愣了愣,看見兔子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頓時也覺得渾身懶洋洋的提不起勁。真是的,好沒意思。

  她們轉(zhuǎn)身走了,不知道那扇小木窗里有一雙很深很黑很失望很愧疚的眼睛。

  以后想到要去北宋浮橋,就想到要買票,就覺得好沒意思,就心灰意懶下來。再以后,漸漸地忙了起來,忙一個現(xiàn)在的好分數(shù),忙一個將來的好前途,再也沒有多余的時間揮霍。慢慢地也就將那座橋忘了。

  雞兒后來沒再見過賣豆腐腦的丑女人,丑女人說過橋要錢,還不如就在江那邊賣,便宜一些也能賣掉,還省把力氣。而且雞兒媽也不讓雞兒再喝豆腐腦,說沒什么營養(yǎng),現(xiàn)在學(xué)習(xí)緊了,得注意身體,就給雞兒訂了一份牛奶。雞兒就天天早上喝牛奶。

  又來了個拍電影的,拍的是幾十年前發(fā)生在水邊的窮苦人家的故事。導(dǎo)演不僅看上了北宋浮橋,還看上了小木屋。就同贛生爸商量能不能借小木屋拍幾場戲。贛生爸想到上次那個讓人踢了幾腳賺了十塊錢的人,就微微有些臉紅說,“可是可以,就是……”“二十塊?!睂?dǎo)演豎起兩根手指說。贛生爸點頭成交了。

  導(dǎo)演選了個角度,瞇眼打量著小木屋,小木屋的簡樸與頹舊令他十分滿意,但窗邊那串風(fēng)鈴對影片的內(nèi)容來說太奢侈、太浪漫了。導(dǎo)演過去要將它摘下來。別動!贛生喝了一聲。臉漲得通紅。爸瞪了他一眼說,人家出了錢的。贛生無奈地垂下眼。

  導(dǎo)演將風(fēng)鈴摘下來遞給贛生。贛生拎在手里叮鈴鈴地晃了幾下然后一松手,那風(fēng)鈴就清脆地呻吟了一聲掉進了江里,一眨眼就不見了,不知是沉了還是讓水沖走了。